文人与家具>>>
奇材妙用,天工开物(五)
——再论明式家具审美情趣之文质相协
文/特约撰稿 严克勤编辑/刘根旺
人物名片>>>
严克勤,画家、高级记者,北京电影学院、南京艺术学院客座教授,北京荣宝斋画院教授。出版《仙骨佛心》、《游艺琐谈》、《严克勤水墨画选》等著作和画集。
明式家具以其独特的材质而为世人称誉,这正因为它们特殊的材质,与文人审美中“文质合一”的理想十分契合,达到了璞玉浑金的艺术境界。
璞玉浑金是中国文人传统的一种审美理想,意思是天然美质,未加修饰。而这种推崇质朴其外而美蕴于内的审美理想,与中国传统讲求的“文与质”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处。在明式家具、紫砂茶壶中,文与质达到了高度的统一,它们的材质之美,既是内在的质之美,也是外在的文之美。
古人欣赏黄花梨纹美、铁力木质坚
王世襄先生谈论明式家具之美,把明式家具的美学特征概括为“五美”,即木材美、造型美、结构美、雕刻美、装饰美,而“木材美”则被他认为是五美之首:
“珍贵的硬木或以纹理胜,如黄花梨及鸂鶒木。花纹有的委婉迂回,如行云流水,变幻莫测;有的环围点簇,绚丽斑斓,被喻为狸首、鬼面。或以质色胜,如乌木紫檀。乌木黝如纯漆,浑然一色;紫檀则从褐紫到浓黑,花纹虽不明显,色泽无不古雅静穆,肌理尤为致密凝重,予人美玉琼瑶之感。难怪自古以来,又都位居众木之首。外国家具则极少采用珍贵的硬木材料。”(《锦灰二堆·明式家具五美》)
在硬木树种中,铁梨木是最高大的一种。因其料大,多用来制作大件器物。常见的明代铁梨木翘头案,往往长达3~4米,宽约60~70厘米,厚约14~15厘米,多用一块整木制成。为减轻器身重量,在案面里侧挖出4~5厘米深的凹槽。铁梨木材质坚重,色彩纹理与鸂鶒木相差无几。不仔细看很难分辨。有些鸂鶒木家具的个别部件损坏,常用铁梨木修理补充。乾隆年间的文人李调元曾任广东学政,在他的《南越笔记》中曾记载铁梨木,这是古代文人记录木材不多的文字之一:
“铁梨木理甚坚致,质初黄,用之则黑。黎山中人以为薪,至吴越间则重价购之。”
这段记录中最要紧的是吴越重之,吴越地区经济发达,文人密集,铁梨木宽厚硕大的特征满足了文人对家具材质的要求,所以出现了重价购之的局面。
文人亦偏爱紫檀、榉木
在明代家具的用材中,除黄花梨、铁梨木外,笔者要特别指出有两种材质最能反映文人士大夫的美学追求。
(一)紫檀,温软赛玉
紫檀又名紫榆,主要产地为东南亚群岛。明代皇室常派员下南洋诸群岛采办。关于“檀”始见于《诗经伐檀》:“坎坎伐檀兮,置之河之干兮。”可见,这一树种在我国古代已经出现并被大量使用。当然,诗经中“檀”的含义可能更为广泛。紫檀木生长慢,百年才能成材。明之前,大体已采伐殆尽,材源枯竭。物以稀为贵,明清两代用紫檀木制作家具已是难能可贵了。
按“鲁班馆”的传统说法,紫檀分为金星紫檀、鸡血紫檀和花梨纹紫檀。但不管是哪一类紫檀,其每一块材料所产生的纹理、色泽都不尽相同。再加上割锯、精磨、浸泡,其木质从边材到心材呈现不同色泽,由边材的黄褐红色渐变到心材的紫红色。其间黑色花纹极为细腻,木质里所含有的紫檀素及油胶物质加上管孔中充满晶亮的硅化物,油润坚重。其花纹似名山大川,如行云流水,远在碧玉琼瑶之上,黑色花纹扭曲飞动,犹如铸进去一般,极为静穆华丽,可谓鬼斧神工,精美绝伦。而由紫檀制成的家具日久后或呈深琥珀色,或成灰褐色,加上紫檀材质中所含有的蔷薇花香遇到湿润的空气慢慢地释放出来,显得犹为高贵。
紫檀木沉重坚硬,纹理致密,色调沉稳,古雅静穆。经过打蜡、磨光和空气氧化,经人体皮肤的接触,久而久之便温润如玉,其材质表面发出缎子般的光泽。紫檀的魅力,还在于其材质纹理极耐看可把玩。一件精美的紫檀家具,在你的抚触下,更显风华,真是温软赛玉,润泽心田。正如一位玩明式家具的长者发出的感慨:“一触摸感到光滑无比,其润逾玉,逾凝脂,逾少女肌肤,逾所感到的一切。一抚摸,增文思,添诗情。真是妙极了。”是啊,紫檀木犹如和田脂玉,冬日触摸,温暖可亲,夏日抚之,凉意沁人,显示出内坚外润的质地和无限的灵性。
(二)榉木,行云流水般典雅
榉木也称椐木。如果说紫檀木是贵族,那榉木就是布衣草民了,但正如青花瓷器分为“官窑”和“民窑”一样,其艺术水准不因材质贵贱而见高下。榉木家具虽不及黄花梨家具美艳,也不及紫檀家具珍贵,但它在明式家具中数量浩繁,蔚为大观。在中国家具制作的历史上呈现出博大而多姿的风采。
榉木,属榆科,为落叶乔木,产于长江以南地区,树高数丈,树皮灰厚坚硬,材质密实,纹理端直。木材边材为黄褐色,心材暗褐呈栗褐色,纹理细润,富于变化。材面光滑,色纹并茂,其花纹如山峦重叠,又似多层宝塔,流畅灵动;其色泽如琥珀温润,又似黄花梨,华丽而不张扬。榉木利用的历史甚为悠久,用于制作家具早于黄花梨,明万历年间松江人范濂在《云间据目抄》中记载:
“细木家伙,如书桌禅椅之类,余少年曾不一见,民间止用银杏金漆方桌……隆、万以来,虽奴隶快甲之家,皆用细器……纨绔豪奢,又以椐木不足贵,凡床橱、几、桌皆用花梨……”
榉木虽不属硬木类,但在江南几乎被视为硬木,所制家具极为坚固。一般说来,江南人家常在屋前屋后栽上榉树,成材后为子孙打造家具所用。榉木家具的式样和制作工艺完全与用黄花梨、紫檀等打造的家具一样。最精致的榉木家具基本出产在苏州地区,所谓苏作家具也以榉木为主。
明代苏州工匠高手如云,艺技超群,承传有序。当时在苏州东山制作苏式家具已大量使用榉树,特别是明中后期黄花梨木材材源濒临枯竭,家具用材都以榉木替代,用榉木制作的几、榻、床、柜、案,仍然不失其质朴文雅的风格。特别是其近似黄花梨的色泽和大方流畅的花纹更令人爱不释手。所以,相比之下榉木家具在民间流传更多。榉木纹路明朗流畅,如行云流水般典雅,历来为文人士大夫所钟爱。人们常见的明式榉木家具,形制古朴平易,其艺术成就可直追黄花梨、紫檀木家具。其中有不少品种还为明式家具的“孤品”。如王世襄先生在他的名著《明式家具珍赏》中例举的“明 榉木矮南官帽椅”,原藏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,即为其中有代表性的珍品。
明代十七世纪 黄花梨玫瑰椅(黑洪禄藏)文人追求木材的“本真之美”
不管是紫檀、黄花梨、铁力木还是榉木,其木材质地之静穆、坚硬、古朴,其花纹之多姿、流畅、华丽,其色泽如阗玉般温润典雅。充分说明明式家具用材质地的讲究,是讲求自然去雕琢的杰作。
袁宏道所著《瓶史》之中,曾谈到家具:
“室中天然几一,藤床一。几宜阔厚,宜细滑。凡本地边栏漆桌,描金螺钿床,及彩花瓶架之类,皆置不用。”
其中“几宜阔厚,宜细滑”正是要求家具充分展示木材本身那种细腻又浑朴的美感。这种追求材质阔厚的审美旨趣,在清代家具中仍有所体现。虽然清式家具的风格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,一改明式家具简约的风格,崇尚端庄凝重,特别是出现了各种材质的镶嵌和大面积的雕饰,显得繁缛复杂,但在用料上,以一木制成的仍为上佳,在细小的部件上,也是用料宽裕,这是明代家具材质观的遗风流韵。
李渔在游历广东的时候,发现广东的木器制作上往往附饰太多,不由发出感慨:
“予游东粤,见市廛所列之器,半属花梨、紫檀,制法之佳,可谓穷工极巧,止怪其镶铜裹锡,清浊不伦。”(《闲情偶寄·器玩部》)
这清浊之“清”,就是我们认为的本真的自然之美。文震亨在《长物志》中谈到书桌,指出“漆者尤俗”,认为不加髹漆,才更为清雅。当时的著名学者章学诚在其代表作《文史通义》中也论及:“与其文而失实,何如质以传真。”(《古文十弊》)这种对本真的追求,是当时极为普遍的审美理念。
“包浆”如文人气质儒雅
除了材质之美以外,就是明式家具的“包浆”之美了。对于明式家具皮壳所呈现的“包浆”,其成因还没有哪一本专著作专门的论述。“包浆”,其实就是光泽,但不是普通的光泽,而是器物表面一层特殊的光泽。
大凡器物经过人的反复触摸,沾染了人的气息,经年累月之后,会在表面上形成一层自然幽然的光泽,家具的“包浆”也可称“皮壳”。也可以这样说,包浆是在时间的磨石上,被岁月慢慢打磨出来的,那层微弱的光面异常含蓄,若不仔细观察还难以分辨。包浆含蓄温润,毫不张扬,予人一份淡淡的亲切,有如古之君子,谦谦和蔼,与其接触总能感觉到春风沐人,它符合一个儒者的学养。这种包浆,从美学的角度来仔细分析,它是明与昧、苍与媚的完整统一。说它明亮,包浆的光亮的确光华四射,夺人眼目,但仔细看,它又决非浮光掠影,而是暗藏不露,有着某种暗昧的色彩。这种光亮十分神奇,古人也称为“暗然之光”。说这种光亮苍老,的确是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毫无火躁之气,但它又极其清新妩媚,仿佛池塘春草、柳岸鸣禽。明与昧、苍与媚的和谐统一,极其符合中国艺术精神,也符合中国文人的人生原则。香港作家董桥在谈到包浆时,有一比喻:“恍似涟漪,胜似涟漪”,这个比喻是十分贴切的。即所谓“温润如君子,豪迈如丈夫,风流如词客,丽娴如佳人,葆光如隐士,潇洒如少年,短小如侏儒,朴讷如仁人,飘逸如仙子,廉洁如高士,脱俗如衲子”,个人觉得用来称赞包浆更为合适。
“包浆”色“紫”犹文人品性高贵
明式家具的美还来自于其紫黑的色调。明式家具用材,从色谱来看,基本是紫红渐至黝黑,即使是黄花梨,本色为棕黄色,但在空气中逐渐氧化后,也会呈现红褐色。这种色调充满了中国的气息,我们统称为紫色。
在古代,紫色是高贵典雅的象征:天宸的“紫微星”,天下的“紫禁城”,深宫称为“紫台”,祥瑞谓之“紫气”。古代以紫色为贵,古语中“纡青拖紫”、“芥拾青紫”、“朱紫尽公侯”、“满朝朱紫贵”,都对紫色充满了赞美。在典籍中查考紫色,我们发现,紫色的文化传统十分久远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:“齐桓公好服紫,一国尽服紫,当是时也,五素不得一紫。”在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上》中,紫色是“相国、丞相”的标志之一,所谓“金印紫绶”,成语中的“纡青拖紫”出自汉代扬雄的《解嘲》。李善注引《东观汉记》:“印绶,汉制公侯紫绶,九卿青绶。”我们常说的“紫气东来”,比喻吉祥祥瑞,出自汉代刘向的《列仙传》:“老子西游,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,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。”到了洪升的《长生殿》中,“紫气东来,瑶池西望,翩翩青鸟舞前降”,这“紫气东来”已成了俗语,妇孺皆懂了。明式家具既温暖又坚莹、既生动又典雅的色泽,被认为是不加粉饰、自然纯净的材质之美,也是与“人气”相接,与时光相融而呈现的人文之美。
这种文质彬彬的美,这种文质相协的和谐之美,极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理想,这就是所谓的“品”,但更主要的是,还须有这种璞玉浑金的“地”。明式家具之所以成为中国物质文化的杰出代表之一,正是文人的情怀和那无与伦比的材质共鸣的结晶,真可谓“君子如玉,文质彬彬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