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国画艺术之所以能卓然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,除绘画本身的艺术魅力之外,往往与诗词、题识、书法融合一体,彼此生发,相得益彰,遂能饶有余韵,使人咀嚼不尽。近年有关陆俨少画艺的文字海内频见,却往往多着墨于画。为了使人们能够更全面地领略陆俨少的艺术,本文从诗、书、画三个角度阐述作者对画家的多方位认识。
章汝奭
这些年来,海内外介绍陆老画艺的文字,确已不少,且大都颇有见地,我之所以还要撰写此篇,是因为人们论述陆老之艺多仅在于画。而我以为,中国的国画艺术所以能卓然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,除了绘画本身的艺术魅力之外,往往与诗词、题识、书法融合在一起,彼此生发,相得益彰,遂能饶有余韵,使人咀嚼不尽。为了使人们能够更全面深入地领略陆老的艺术,我乃斗胆,妄作解人。
我们常说艺如其志、如其才、如其学。一句话:艺如其人。用这个观点来欣赏陆老的诗书画艺,或有助于窥得其堂奥。
陆老平生甘于淡泊,不慕荣利。这种品格对于致力于艺术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。因要毕生致力于艺术,自己的思想情操就必须净化,否则必陷于追名逐利。黄山谷云:“士生于世,可以无为,惟不可俗,俗便不可医。”陆老几十年来的生活道路,清澈如奔流的泉水,劲节如凌霄的翠竹。他从小就无功名利禄之想,而只望但得淡饭、处以棲止,在诗书画中度过一生,把自己的艺术结晶献给人世。因此,他不论是在战火纷飞、颠沛流离、携眷流亡的时候,不论是政治上受到委屈、抑郁不伸的时候,不论是四害横行、人妖颠倒的乱离年代里,陆老只要有工作条件,他就能恬然自安。数十年间,在他历尽沧桑和坎坷之后,仍始终不易初衷,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品质。这真可谓殉道精神。陆老的诗书画艺除了他个人的禀赋、数十年矻矻不倦的探索之外,和他这种刚直坚毅的内向性格是分不开的。说他淡泊,就是说他一直冷对名利,自奉甚薄,对客观上某些恶俗的东西,不是逆来顺受、随波逐流,而是态度明朗、敢于抵制,所以他是外表平和、内中炽热。他这种性格的形成,固然有着先天的成分,但更重要的是后天的因素:首先,他是在两位温良贤淑的妇女——他母亲和养母的照护下长大成人的。他父亲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,而且见事洞达。特别是对他的习画,从一开始就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和正确的指导。如他在读中学时想转到上海美专习画,他父亲不同意,当即向他指出:“即使要学画,也应多读些书,读书太少,过早学画是学不好的。”这是极有见地的看法。因为学国画而读书,定会流于贫瘠。而且意境不高,又不能撰文题画,适见寒俭而已。其次,他有两位超凡绝俗的老师,一位是学养渊博、通西学、擅书画的王同愈老先生,一位是名重海内外的大画家冯超然先生。当向冯老先生行执师礼时,冯先生第一句话就是:“学画要有殉道精神,终生以之,好好做学问,名利心不可太重。”陆老在他的自叙中写道:“这句话对我印象极深,终生铭记在心。”不仅如此,冯老先生对他画艺发展的要求却和一般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不一样。冯老先生不希望学生像自己,常指他对人说:“人家学生像先生,我有不像先生的学生。”有如此开明的老师,对他以后的蓄意创新、自立面目自然具有很大的作用。而王同愈的为人对他的影响更深。陆老在他的自叙中有这样娓娓动人的叙述:“王同愈老师对我也是谆谆善诱,爱护备至……教我在年轻时多读些书……他还教我学作诗,从五律入手,教我读《世说新语》,作散文……他虽是前清翰林,但脑筋一点不冬烘,有次他讲起《红楼梦》,能够把书中的回目都背出来,没有一点道学气。遇事通情达理,我从未见他有骄傲做作、盛气凌人的时候。……其时,王老先生已是七十多的人了,我才二十岁,他说和我是忘年交,他有事,总写一便条差人送过来,称我为‘俨少兄’。他回苏州,熟人问他在南翔有无朋友,他说有一小朋友,能诗能画。王老先生其实是我最实在的老师。就因为他一生不为人师,所以在名义上不收我这个学生。他在学问上无微不至地关怀我,他有些收藏如王石谷、王原祁等真迹都供给我临。还有一卷王烟客长卷真迹,浅绛设色,极精到,也给我临。临好之后,他给我题跋,我临的这个卷子保存至今,每一展视,回想前事,怀念曷已。”由此可见,这两位老师不仅指导他治学、从艺,更以他们的高风亮节,深深地影响了陆老的一生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,总是至情至性的人,两位老师以至情至性待他,他也以至情至性对待老师、对待朋友。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性格形成的一个重要侧面。第三,他在王同愈老先生的指导下,一面读书,一面写字和作画,分头并重,互相促进。他自己有个比例,即十分功夫,四分读书,三分写字,三分画画。事实上,这是中国历代有影响的画家所走的传统道路。他所读的书,对他自然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诗则最爱杜少陵集,文则最嗜史记、韩昌黎集。在耽习这些的基础上兼以博涉,于是杜的沉郁、司马的激越、韩的郁勃都根植在陆老心灵深处。我们知道,陆老在他还不到二十岁时已经非常纯熟地掌握了国画技法,这固然出于他的禀赋和勤奋,而在几十年之后的今天,他的诗书画所获致的成就,则不是仅仅依靠禀赋和勤奋所能达到的境界,这还有赖于他在开拓艺术新境界的漫长岁月中一直把握正确的方向。而要做到这一点,则卓越的人品气质、深厚的学养、丰富的阅历和遍及名山大川的游踪,都是不可或缺的条件。
下面让我来谈谈陆老的诗、书、画。
诗
首先谈诗。何谓诗?诗者,天地之心。文中子说,诗者,民之性情。我以为还是白居易说得好:诗者,根情、苗言、华声、实义。所以,称得上诗的文字应该是这四者交融的结晶。为诗要曰比兴,取象曰比,取义曰兴。所以诗是典型化的文学艺术,是高度概括的文学艺术。所以说诗之意阔,所以诗有如大千世界寓于一粟之中,所以说诗每有言外之音、弦外之响……现在有人把押韵的文字便以为诗,真是极大的误解。现在能画而能诗者真是凤毛麟角。要能作得好诗更是谈何容易!?有人尽管下过苦功,因为缺少那么一点灵气,也就一辈子写不出好诗!所以放翁教子学诗有这样的诗句:“子果欲学诗,功夫在诗外!”陆老的诗,好就好在有真情实感,每有所作,均发自胸臆,重自然风骨,而不以鞶悦为工。抗战期间,他才三十多岁,流寓重庆,所写蜀中秋兴五律六首,深得老杜神韵。录下并略述我个人的读后感:
其一
万里伤浮梗,八荒共陆沉。
楼高惊客眼,春动见天心。
绿竹倚花净,清江隐雾深。
家山无短梦,巴蜀入长吟。
其二
初寒生昨夜,薄雾又今朝。
江水无穷极,秋天正寂寥。
怀归东路永,涉世后时凋。
风晚青松意,同心倘可招。
其三
客里惊年换,天隅觉事非。
江云寒不举,蜀雨断还飞。
无复乘高兴,真成逆浪归!
浮鸥吾语汝,日暮更相依。
其四
急急雁鸣度,团团蟾影临。
商声移古树,秋色满高林。
城关惊寒事,风霜向暮砧。
侧身当此日,还对蜀江深!
其五
云天看雁过,晴雨到鸠疑。
山色秋多兴,江光晚与宜。
折花疏寂历,倚树小欹危。
九日虚佳节,三年实在兹。
其六
迂疏宜畎亩,出处各生平。
即事非今古,哀时尚甲兵!
寒怜秋树瘦,明爱晚山晴。
后日谁能料,空怀植杖耕!
我初读此篇时,合我陡然想起四十年前流亡四川的情景。如第二首颔颈写……江水无穷极,秋天正寂寥。怀归东路永,涉世后时凋……苍茫萧瑟之感,客思离绪,仿佛又把我带回到当时的处境。第三首的“江云寒不举,蜀雨断还飞”正是典型的巴渝景色,使我深为所动的是,因那时我曾寄居重庆的远亲家中,那是个豪富人家,而我是个背井离乡的穷学子,自然容易触景生情。那时我才十七岁,也曾有过“乡梦不遂春夜永,客思偏在雨声中”的慨叹。现在我虽年已周甲,读到“城关惊寒事,风霜向暮砧。侧身当此日,还对蜀江深”,犹不禁感叹歔欷,怆然涕下。诗之妙用,往往在于以典型的情景,引起读者的共鸣,这首诗在我身上就具有嘤鸣之用。最后一首更是沉郁苍莽酷似少陵。作者的性格、志趣、忧国的情怀,前途的思虑,俱见于寥寥四十字之中,自是佳构。
再看他1984年春重游鼓山所作:
八闽此山古,重游台殿高。拄筇寻旧迹,剔藓认前朝。不胜兴亡感,从知岁月遥。倚岩存老树,犹发向阳条。
数十年间,几经蹭蹬,追维前后,感慨良深,结联用老树发枝的形象点出他要把余年奉献给祖国艺术事业的情思。
要之,他的诗风除继承少陵而外,似还旁参次山,很少用典,简淡深朴,熟读他的诗,当可想见其为人。
书
下面谈他的字。前面已经说过,他十分功夫,四分读书,三分写字,三分画画,可见他在字上花的功夫并不少。在他的自叙中有这样关于临池学书的一段:“为学当转益多师是我师,集众家之长,而加以化,化为自己的东西,画如此,写字亦如此。字切忌熟面孔,要有独特的风貌,而临摹诸家也要选择点画风神面貌与自己个性相近者,重点要看帖,熟读其中结体变异,点画起倒的不同寻常处,心摹手追,默记在心,然后加以化,化为自己的面目。我初学魏碑,继写汉碑,后来写兰亭,在重庆时每日临神龙兰亭两通,最初学杨凝式,旁参苏米以畅其气,但我对此诸家也未好好临摹,不过熟看默记,以指画肚而已。杨凝式传世真迹不多,我尤好卢鸿草堂十志跋,但也未临过,不过熟看而已……我学杨凝式不欲亦步亦趋完全像他,大之有人看到我的书体,不知其所从出。”平心而论,他的字确乎迥出时流,卓然有大家风范。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,有的地方书坛硬是排挤他,甚至还挖空心思提出一种非常巧妙的说法:“陆俨少的字是画家的字。”言下之意,无非是说:这样的字,出于画家之手自然是不错的了,如以书家的标准来衡量就嫌不够了。这种纵横捭阖的手法真可说别具匠心。事实上确有那么一帮人成天看惯了庸脂俗粉,以他们的学识水平和文化素养来说,要他们接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作品,就未免要求太高了。那么,陆老的字究竟好在哪里?我想有这样几条:即险而不失,质而不怪,厚而不滞,自然而不粗率,富变化而不做作。
书谱云,既能平正务追险绝。然而要做到履险如夷自非易事。尤以行草最易失之缭绕(如明代解缙)或脱易(如明代张弼),而陆老的行草,既无缭绕之病,更无脱易之失。我们通过一些古人书风的比较或者对此较易领会,如赵字过热,而董则略生,文徵明过平而不若三桥之富跌宕。所以熟是书之大忌,实际上熟则近俗,而陆老的字,可说了无俗韵。
就其总体来看,我以为是质而不怪。他和元代杨铁崖可说异曲同工,即倔伟浑穆,然而却不怪诞。在他的行草书中,人们仍然可隐约地领会到魏碑汉分的体势,如他署名的陆字,显具猛龙黑女意态。
就其用笔来说,则沉着厚重。千数百年来,行草书多奉二王为圭臬,几乎后世书家无一不研习过兰亭、圣教。尽管如此,但各人在领会上参差不一,大体上可分为两种类型:即或以飞灵妍媚出之,或以沉雄遒逸出之,前者以赵、董为代表,后者以颜清臣、杨景度为代表。如果撇开兰亭、圣教反复玩味行穰、姨母、寒切、奉橘诸帖,我们就会觉得还是康有为判断得对,即只颜杨两家与二王神理相通。陆老取法乎上,而且他深深懂得要善学古人,必变其面目始能得其神理,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看到杨是从颜入手上追二王的,而且还看清杨是如何自出新意的。于是他又在对前人各有取舍的基础上自立面目,形成一种点画沉着而间之浓纤,体势倔伟宽博而不傲举怒张,行笔流逸自然而不粗率,通篇富变化而不做作,看来信手命笔,若不经意,却无丝毫逾规矩。这样一种自然潇洒与严谨质拙糅合在一起的独特书风。正由于富于内涵,所以不仅使人乍看之下就会为其超尘绝俗的风貌所吸引,更会使人在反复观看之后感到韵味隽永,视久愈无穷尽。我这里试举陆老三帧书作以飨读者:
一、杜甫秋兴诗意图卷中陆老手写杜公秋兴诗书作。从这几幅行楷中可以看出内含的兰亭笔意。
二、行书小手卷,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精品。上述诸优融合为一,洵为仅见。
三、赠任书博梅竹立帧题识。好书好画,相得益彰。真是雅韵欲流,令人爱不忍释。
画
最后谈画。海内外对陆老画的介绍可谓多矣。所有这些文字都是专家所撰,都有见地,这里我仅从个人欣赏的角度,谈一点陆老画的读后感受:
中国的绘画,早在战国时期已经具备相当规模。韩非子《外储说》中记载周有画家在竹叶上为国君作画,三年始成。从《楚辞》天问篇中可想见楚国壁画之宏伟。但今世我们所能见到的流传有绪的名迹,最早的是东晋顾恺之《女史箴图》、隋展子虔《游春图》、唐王维《雪溪图》等,实则说来,国画的画法大备在北宋。其后世代相传不绝如缕。应该说对国画的欣赏品评很不容易,可是欣赏品评又极为重要,因为它关系到国画的发展。长时期以来不少人对国画的欣赏品评包含着一定的赏古成分,这应该同必要的传统继承区别开来加以排除,就国家拥有的公众来看,其中有部分人比较保守,概括言之,即唯国粹观点。持有这种观点的人,似乎认为既称国画,总要完全符合国画的传统规范,否则就不好。在这些人的心目中,源远流长的国家传统是至高无上的。要发展,也只能是符合传统的发展。这当然是年长者居多,但也并不是年纪大的人都如此。近几十年随着世界观的改变,不少人在审美上也有变化。这样,又出现了一批激进派,激进到对四王都不屑一顾,这或可称之为传统否定派吧。在他们看来,要发展就必须从根本上否定传统。我个人以为,这两种态度都不正确,但也很难说服他们,自从见到陆老的画以后,我认为有了说服上述两派人的最好论据。它生动地告诉所有的国画爱好者,死守传统不要创新是没有生命力的。而完全抛开传统的“创新”也是无本之木,肯定也是搞不好的。因此,正确的方向也只能是在掌握传统技法的基础上,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,有所取舍,走自己的路,做到来自生活,高于生活。而陆老正是能够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把握住这个方向,从虚实相生发,具象和抽象相结合当中,创立了自己的独特风貌。
台湾的《雄狮美术》曾重点介绍陆老的画。其中有一段描绘得很鲜明:“走传统路线的人喜欢他的画,是由于他曾深入钻研前人的创作技巧与心得,又融会贯通地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总之他是位能入能出的画家,他的笔墨功夫,实际是将宋元之法集中于一身,他学宋人以取其法度,而归宿于元人以尽其变。新派对陆俨少的画也大感兴趣,原因是被他的画幅中所具有的抽象意味吸引着,说实在的,有些作品如果不加上房子与点景人物,根本就看不出究竟是何物,抽象得很,从大处去看陆俨少的画,首先看到许多的白面块与白条子,又看到许多黑面块,这些黑白对比互相交织成一幅幅奇特的景象,合整幅画充满了动荡之势。”
我以为这一段前半部完全正确,后半部只写出一些直观,因而有必要作一些补充:我以为有些技法古以有之,只不过陆老更加以生发变化。譬如说,渍黑为阴,留白为雪等等,事实上陆老画中的抽象部分,即所谓黑白面块也者,俱有寓意:或为云霭的浮动,或为瀑布溅石之近景等等。观赏者或于远处或于近处细审之当能看出端倪。何况一幅画其中的具象部分与抽象部分必须有机结合,始能构成完美的整体,而陆老在这个结合的处理上是一贯严谨的,所以通过具象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揣摩出抽象。陆老自己也说:“如使览者看不出所画为何物,完全抽象,这绝对不是我们的方向。”
正因为陆老的画有深度,那就是虚实相生,具象和抽象的有机结合,静景中写有动势,所以观赏者须具有一定的文艺美学素养才能领其妙谛,才能感觉到作品内含的诗情画意,并为之涵咏其中,徘徊而不忍去。他的画确实具有非凡的魅力,有的使你为之心旷神怡,有的能勾起你无穷瑕想,有的甚或使你顿觉骇然,总之细细玩味,真会使你为之物我两忘。古人提出“读画”,画而用“读”是很有道理的,所以把陆老的画归纳起来可以说:他善于摄取非凡之景,通过非凡的笔墨,创作出震撼人心的画幅。因此,他是可以无愧于“继承前人,超越前人”的评价的。
中国的艺术,似乎历来有个传统,即最高境界是归于自然的。所谓“无功之功”,所谓“至道不烦”,都是这个意思。庄子说:“天地之大,其化均也”,也含有归于自然的意思。所以好诗往往是浑然天成的,好的字有时却是不衫不履的,好的画又似乎信手点染的。可是谁又知道,这种无功之功,这种不烦至道,要经过艺术家多少辛勤劳动,苦思探索,还要具备多少客观条件才能“始克于成呢”?!
陆俨少生平及其艺术
陆俨少,上海市嘉定县南翔镇人,六届、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,浙江画院院长,浙江美术学院教授,全国美术协会理事。原名陆同祖,又名砥,字俨少,后以字行,改字宛若。生于公元一九零九年六月二十六日,即清宣统二年己酉五月初九日。父韵伯,业商,深通经史,见事洞达。母亲朱璇,端庄贤淑,闻于乡里。先生禀赋环玮,质性自然,不慕荣利。自幼即喜绘事,旋受庭训,十分功夫,四分读书、三分习字、三分作画。厚积薄发,终能历尽沧桑,不易初衷,身处逆境而苦自磨砺,万里游踪,涵泳造化,矻矻以求凡七十年。艺术之杰出成就,实源于此。先生甫弱冠,受知于王同愈老先生,雅相爱重,得其引荐,遂及冯超然门下。冯固大家,悉意指点,艺乃大进。先生之所以成为举世公认之巨匠,厥因其画艺总揽历代南北名家之长,臻炉火纯青之境,抑且诗追杜陵、文承司马,极尽郁勃苍莽之致,其书倔伟浑穆,寓谨质拙于自然潇洒之中。观其构图之奇绝、笔墨敷色之绚丽、诗情画意之蕴藉、抽象具象虚实相发之妙用,非人品高洁、画品超逸者不办,诚可谓四美具二难并矣。或谓国画至于今已濒日暮途穷,凡倡导继承传统者必奄奄无生气。今观先生所作清雄峻茂,一反凡流。国画之出路在于创新,而今之所谓创新率多西化之滥觞,观夫先生所作,具见何为创新之正道,此或有助于一正视听也乎?是为记。■
题陆俨少为予所作《烟江叠嶂图卷》 壬午清明后一日宛翁为予作是卷时,予年甫周甲。画就后曾以短札告予,谓画已竣事,惟不便付邮,容缓托知友走送,方为稳妥。旋王一平氏旅浙,遂恳其带至敝寓。平公笑谓予曰,此件至精,其善藏之。予展视之,曷禁欢喜赞叹。然题识名款后,在左上方有一押花。乃悟此为宛翁平生得意之作。其所以故作押花者,既昭郑重复恐遭物忌也。其雅有深意者如此。付装池时,装裱师问予是否剔去。予谓不可,并以此意告之。彼乃唯唯称善。壬午清明后一日,晴窗展观,往昔情景,恍如昨日。爰笔记之,以遗后之揽者。
题陆俨少画《赤壁夜游图卷》 壬午四月初八此宛翁与予缔交两年后为予所作也。初,予应报人许寅兄之请,以细楷书赤壁二赋,拖尾余纸近三尺。尝语之曰:若得高手绘赤壁夜游图,庶成手卷。后,寅兄恳申老石伽先生赐墨,期月未报。盖申老雅自谦抑,谓是纸必得宛翁补图,可稳双璧。后(寅兄)因事访浙,叩得宛翁宝绘。宛翁复请寅兄告予,若得我书此二赋,亦愿为我补图。予遂复书二纸,一赠宛翁,一请为予制图。此即是卷之所由作也。尔后,宛翁与予相交日深。每论艺事,亦多契合。予所作之“谈陆俨少诗书画”一文,得其爱重,选为其书画精品集之序。今宛翁辞世已九年,观此遗墨,复忆昔年相与之情,爰为之记。或亦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乎!